不认真写文,冷圈人,不长情

  智菌类  

【lyj宇宙】嘉林圣徒李诗情 85


江德福发现,最近的欧阳懿一把年纪还要梳油头。头发还染了个黑色。拿出扇子,风度翩翩,上面写满四个字「难得糊涂」。


老婆安欣没去世时,听说欧阳懿就学会玩聊天室,手机玩的也好,一副老年轻的姿态。人这一生啊,知交半零落。欧阳懿却不见那种低落感,反而意气风发,令江德福羡慕。


“你怎么还和以前一样啊?”


“你要多和人聊天,活跃活跃脑子。”欧阳懿说自己在赛博世界认识一个网名叫「漫漫长夜」网友,这个人教了他很多事情。


“是和小姑娘网恋吧?”江德福眯起眼睛,探头看欧阳懿,“见没见过面啊。”


“老江啊!你把我想成什么了。我和她说的大多是过去,哪有年轻人———”欧阳懿恼羞成怒似的,把茶杯一撂,“算了,老江啊,我和你啊,没得说。”


江德福把他这理解为越描越黑,他也让欧阳懿教教自己。欧阳懿非说自己赶时间,有友人约会。


仔细闻闻。他这老连襟身上还喷了香水。


江德福非要把这事情弄明白。


他一路悄悄跟着一身西装领带礼帽老绅士风格的老欧,一路进了一家书店。


那黑色长发的女性,手正在翻书。聚精会神抚摸过书籍,从《心灵史》《季羡林智慧》这种垃圾半垃圾书中间抽出一本张忆君的书。那女人看着书若有所思。


江德福看见的是欧阳懿走上前,与稍显吃惊的女人握手。


哎!原来老欧找到新欢了。


欧阳懿一把年纪,摘下帽子,笑盈盈问她在看什么,哦,原来是海外张忆君的回忆录。《我是鬼的女儿》。同为一个时代人,欧阳懿颇有兴致向她卖弄起自己的学识。


说什么这个张忆君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生父,一个是养父。她生父是当时国民党的军统特务,她养父赫赫有名,你大概不知道,当时横行上海的青帮三大亨之一张万霖。她母亲我还见过呢,在法国碰见过。


女人没有理他,目光却只停留在手上的书的同一页:


「幼年时候我从来没有过坐在母亲怀里的好光景。


我母亲什么时候来到世上的,大概没人知道。关于她的来历,很多时候说不清楚。这很像神话。我养父还活着的时候,和我说你母亲是有一天自己找上门的。


按母亲的说法却是,我养父自己找上门的。


那时候上海很乱,19岁的她一个人单枪匹马在上海不要命地游走,和走投无路没有区别。她敢在申报上诽谤当时已经是永鑫大亨之一的我养父。


我在档案馆找过那年的报纸,真让我找到了那个月的新闻。


我养父曾经说,看见她第一眼,就丢了魂,她拿枪指着他,那股凶猛劲让他想弄死她,不然觉得留着她危险。


……


我从没见过我生父,我母亲不愿对我提起他,刚解放的时候,我养父的结拜大哥霍天洪和母亲是两个唯二不愿意离开上海的青帮旧人。


霍天洪比我父亲年纪要大太多,早早患了老年病,没人和这个昔日叱咤风云的老人说话,他记不清事情,有时候叫我“李诗情”,有时候又对我念叨“二弟,我麻皮阿洪怕过谁”。他的姨太太都死得比他早,最后剩他一个人孤零零挤在一个旧亭子间,一把年纪参加劳动改造。只有母亲接济他。


没人待见他,因此他去世的也早,被人发现死在已经被征用为上海市行政楼的霍公馆门口,据说是因为他说想回家,结果走到以前霍公馆门口,找不到回去的路,也就是两天时间,他在不到两公里距离的家门口徘徊找不到家,累死在外面的。那时候门可罗雀,参加丧事的只有我母亲和他的亲近弟子几个人。


她那时候一个人很迷茫,旧人一个个离世,虽然有很多人为她身份做保,但因为我养父的汪伪背景关系,她在上影厂也备受冷眼,回到家还是一副好笑的样子逗小时候的我开心。旧人离世和自身不幸令她格外痛苦。痛苦总是出作品,她的《无名者》就是在这种近乎绝望的痛苦情绪中开始酝酿,开始写作的。这故事后来我才知道,写的是我生父。


她那时候连上影厂的剧本工作也不管,全身心投入在这个《无名者》的世界里。她说自己反正不怕死,干脆来个油灯枯尽,把我生父王天风的故事写出来。总比现在不死不活得好。


她想过很多名字,一开始叫《伪装者》,她却说不该是伪装,于是改为《无名者》,名字取自《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自从一开始写,她便完全投入,连我都不管,那时候我简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广平阿姨常常接我去她家,总有糖果吃。


母亲真的不是一个好母亲。我发烧三十九度,是广平阿姨家的保姆把我送去医院的,那次的发烧让我终身留下病根。但她是个很讲义气的人。关露是她以前的朋友,后来被打成汉奸。所有人都把关露往外推时,母亲一个人邀请她在家里吃饭。


“你以前多漂亮啊,现在还要漂漂亮亮的。”她摸着关露阿姨夹白的头发。


我那时候怕她忽视我,忙说,“那我呢。”


母亲头又转向我,随口敷衍,“小垃圾,去洗碗。”


她总叫我垃圾,这让我不满,一旦开始和她战争,我就骂她是大垃圾,她也不理会我,权当听不见,只是让我没饭吃。


我也见过邵洵美叔叔,我小时候在张公馆经常见到他。他身旁一直常伴着一个外国女人,他总是带不少神奇的西洋东西吸引我的注意,抱着我坐他腿上,穿得格外风流。解放后,他一身不合体衣服的贴着身躯,瘦骨嶙峋,嘴唇青白,疯疯傻傻,似乎是蹲了大狱。


母亲还能与他开玩笑,“提篮桥监狱啊,这个监狱我曾蹲过的,你父亲也蹲过的,大家都曾蹲过的。不蹲一次,人生不够完整哦。”豁达极了。


也正是因为她总不与以前的朋友断绝关系,终于有一天她也被划到了一起。那时候她刚被扣上帽子,因为同学诽谤她,我和外面同学总是为她打架。


在暴力这一点上,我和我的养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咬人,打人,拿着皮带抽人,我都做过。母亲没打过我,没骂过我,她格外冷漠,笑着让我为自己的所有行为招致的一切结果负责。


但厄运还是来了,运动来了,她被人捉住辫子,要被下放到一个岛上。我没办法再继续念书了。我其实并不想念书,我只想像小时候那样,在张公馆玩,我母亲告诉我,她会帮我实现的,她希望我无忧无虑地长大。


那是她最像一个母亲的时候。


她托人给香港的陆先生写信,冒险要送我去香港生活。却骗我说晚上与我在码头边玩。


玩个游戏,一二三木头人。


“忆君,别回头。”她在我耳边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


不许说话,不许动,不许回头。


送我上船后,灯塔上的枪口对准了她。


别回头!


我一动不动,始终没看到过她最后一眼。


凡敢回望蛾摩拉一眼,你将化身盐柱,终身成为木偶。


海水那时候很红。


……


照我养父的说法,当时就不该送她去巴黎。不然也不会认识我生父王天风。也因此写不出那本《无名者》。


当时的沈雁冰先生力推母亲这本书,刚一出版,没想到就引起年轻人的注意。来信最多的是问“王天木”(王天风在书里的名字)现在还活着吗?迫切地想问问他若死了,又葬在何处?


有几个女生来信说自己在上海的七十六号旧址乱葬坑那里找,非常遗憾没有找到王天木的坟墓。


母亲看了那些信,在我记忆里,她为数不多地淌了几次泪。她平常咋咋唬唬,年纪大了依旧如此。那天她一个人坐在门外,对着天空望了很久。


我逃到香港后,和潘柳黛见过几次面,她为我母亲的遭遇很是唏嘘。她比母亲活的透彻,如果没遇到我生父,母亲大概早也没心没肺活着,或者跟着陆先生走了,早成了一番自由的生活。自然也没有我。


如果没有我,她该多幸福啊。


陆昱晟先生对我说,“勿要这样讲。”他说人自有天命,你不能把自己当作她不幸的借口。


我在香港那段时间,总是问陆昱晟先生各类问题,关于母亲的,我父亲的,还有更多更多人的。他说这一点你和你母亲一样。他不厌其烦地回答我那些问题。他近六十多岁的人了,记性好,告诉我了我很多我母亲的事情。包括那次空难,母亲的起死回生,他们在重庆相逢的经历。


“重庆大轰炸,你母亲一个人在落下的炮弹里里徘徊。”


陆昱晟先生为人正直,人们都喜欢和他交往。我年轻时大半受到的正直友善的教育不来自于母亲,多是他。


“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他扬眉一笑,说话很神秘,脸上还遗留着年轻时的意气。


其实陆先生比我更适合当小说家。


我努力回忆或者说想象母亲十九岁时的样子,她一身青色旗袍,玲珑的身段,坐在张公馆的沙发上,交叠双腿,眼睛黑色而透亮,笑起来又温柔又狠辣,说出的话蛮横得能气死我的养父,但把枪压在桌上,能让张万霖不得不俯首听命。


有段日子,我做梦梦见了母亲,她和陆昱晟先生在一起,我站在他们中间,在邮轮上一起看海。身体渐渐不行的陆先生听了我说这个梦,我以为他要批评我,他躺在病床上,却说忆君,我也希望你的梦不是梦。


陆昱晟晚年去世前做了两件大事,一个是把所有的欠条烧了,另一个是重新在香港再版一系列旧上海书,我母亲的《鬼情》列在其中。我从不知道她在解放前已经写了很多东西,很有名声,大多荒诞不经,不认真写,不谈自己,胡乱编造。只有这本,她认真在说话。


他去世前劝我去东京找我的养父张万霖,一年后我才迟迟启程去东京。他已经很老了,住在一个以前叫「加藤」宅的地方,听闻这里以前是个军人的故宅。他和我小时候印象里的跋扈有很大差别,我还是气不过,质问他当时为什么不带我们走。


他想摸摸我的头,我躲开他。他笑起来有些无奈,那双像老虎一样的瞳孔如今满腔疲惫,说侬那时候太小不记事,不是他不愿意,是你妈妈不走。


……


张万霖去世后,我写完了我养父张万霖的回忆录。他们的口述故事太多了,沉重得把我压不过来气。那一天,我又梦见了小时候的上海。后来九三年我从东京去了一趟上海。忆君路早就改名了,那一带要拆,再翻修,成为旧上海文化建设规划一部分。我当时想去回家看看。


一片青草地,那些叽叽喳喳的里弄改了模样,过去的赌场现在是商场,一座恢弘的张公馆,曾经五十多个佣人忙上忙下,流水一样叮叮当当把自己打扮得像圣诞树一样的摩登女人,西装革履的得体男客,求我养父办事的汪伪官员,母亲种的茶花树,摇晃的秋千,金色的鸟笼,连着的那些旧时的建筑,全都不在了。


说不定,在我写这段话时,以前的张公馆完全从地图上消失殆尽。


我甚至记不得我母亲的样子了。


根呢,再也不在。


奥德修斯离乡多久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没有人能一下子把他认出来。我呢,很早离开上海,去往九龙,越走越远,到了东京。隔海相望,相比起母亲所写轮回里的惊心动魄,奥德修斯的神奇,我的半生显得尤为失败和痛苦。


我说,我是鬼的女儿。


这不是隐喻。我只是她的女儿。


我没有父亲。我的生父王天风或许对于家国而言隐秘而伟大,却是造成我一切不幸的根源;我的养父张万霖遭人唾弃可以容忍耻辱,把我当作亲生女儿对待,却没能让我在他身边长大。


因为她那本《鬼情》还有养父生前的叙述。我专门去了一次南京,早就没有所谓的「谢玉」之位。寺里的和尚笑话我说上世纪三几年供奉的排位,早就毁在战火了吧。我不信,果然在一棵樱树下刨,刨出了护国柱石的佩玉。


那些是真的。


那夜我梦见了我母亲,她称自己似鬼,永在轮回,我猜那不是隐喻,她或许还在某处活着。


我的名字听说来自于她怀念我的生父,王天风。所以称忆君,但我现在解释,“忆君”是我回忆我的母亲之意。


千禧年已过。这本书,我献给一生跌宕,已不在世的母亲,权当我和她的一场跨时空的谈话。


妈妈,日日忆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张忆君

2001.12.3

于上海」


欧阳懿一直以为“漫漫长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没想到是个年轻人,登时有点不知道怎么交流。不过他一向认为自己心态年轻,永远活在刚回国时的意气风发时,于是扬起眉毛,“你好啊,漫漫长夜。”











我叫李诗情。我对面坐着的人叫欧阳懿,网名叫少年欧阳之烦恼。是陌陌上陌来的。他原来是个快进棺材的老瘪三。


一身时髦打扮。


又土又亚,自认为特别新潮,与我大论“我晕”“GG”“MM”“贾君鹏你妈叫你回家吃饭”“禽流感”“大长今”“超女”等时代眼泪。


“宇春!宇春!玉米!玉米!”他这样叫了几句。我没有理他,继续看手里的我的宝贝小垃圾的著作。


他自吹自己和我手里这本《我是鬼的女儿》作者有些渊源。


“怎么渊源?”


他给我们两个人一人一杯喝了会死的拿铁。


他说自己认识这作者的母亲,她叫李诗情。他说他永世难忘在巴黎时候,当时那个女人抱了一堆信把他撞翻,他被这个女人狠狠踩了一脚,使他备受伤害。一路错过了活动、考试、毕业,对他一生影响深远。他直接留级了,晚了好几年回国,因此回国认识安欣。然后一路小黑山岛劳改。


我掏出身份证:李诗情。


他突然沉默。


“全怪你!”这小老头站起来,指着我。


很像著名女人骂猫猫meme表情包。


两个陌生人坐在一起,如今唏嘘不已。


他人老心不老,我人不老心不老。


我问他这张忆君现在在哪里,老头一瘫,“嗨,这你不知道了吧。”


他说今天下午,就在隔壁,你女儿,这老太太要开签售会。


我等啊等,等啊等,下午我看着一群人蜂拥环绕着她。欧阳懿和我已经回忆往事到他哭了三十八次。虽然我俩基本上没有任何共同经历的回忆。主要是他和我诉苦小黑山岛上饭吊难吃。现在可好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你也别太难过,咱们那时代都过去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我李诗情几掰是1998年出生的,和你这小老头共情什么。


我拿着那小垃圾的新作上去让小垃圾签名,她头也不抬给我盖了个戳,一个颇有设计感的「张忆君」,我拍拍桌子,说,“小垃圾,你怎么这么偷懒?”


黑头发的老太太痴呆抬头,我看她居然一把年纪还保养风流,金丝老花镜后的眼睛看见我时,直了。


“一二三,木头人。”


她手还是皱纹多,她的手握住我的手,发抖。


“不许说话,不回头!”


小垃圾老了,不顾那么多人,给我一个抱,喊妈。


我装模作样对她说,“众生皆我儿女。”她说妈你又开玩笑。


我说,你小点声,怎么能叫我妈。


这下乱论了。


我说,哪还有男人愿意被我骗。


欧阳懿一拍我肩膀,自以为自己是老炮儿,摇着扇子,实际上看起来和脑白金今年过节不收礼差不多,一副老头就该和老太太在一起的表情,“我啊。”


我不顾他骨质疏松,把他踢了。


小垃圾笑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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